本文作者绿色和平多媒体制片人、摄影师;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摄影系;昆虫、植物爱好者,热衷自然地理和生物分类。
已经不是第一次去云南了,甚至不是第一次去西双版纳,但在这趟出差以前对于我将要看到的雨林景观的想象,还是跟实际上有很大的差别。
01热带季雨林长什么样?
西双版纳的森林以热带季节雨林为主,这里每年的11月到次年4月是少雨的旱季。生活在北方的经验告诉我,干冷的旱季森林和湿热的雨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所以当得知我们的“寻蜂之旅”由于种种原因只能在旱季的版纳完成时,作为制片的我其实忧心忡忡———光秃秃的满目萧条的林子怎么可能拍到丰富的动植物素材呢?
旱季的版纳雨林同样郁郁葱葱。YanTu/Greenpeace
但现实比想象好太多了,即便降水骤减,旱季的版纳雨林仍然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这全靠森林里晨间浓厚的雾汽补给,所以我们能够看到这里的森林拥有极其丰富的附生蕨类和兰科植物。
大多数热带兰花都有饱满的假鳞茎贮藏营养,张牙舞爪的气生根看上去脆弱又浮肿,却能增加表面积捕捉空气中游离的水分。星蕨、巢蕨和鹿角蕨则进化出肥硕的根部系统,用巢型轮生的叶片或者球型的营养叶将他们的根部重重包围,既能向上兜住落叶有机质和水分,又能防止水分沿树干快速流逝。
这时我才意识到,旱季雨林之所以还有可能找到蜜蜂,其实得益于多种花期不同的豆科、唇形科,蔷薇科等植物的作用。
它们接力开花,量虽不大也不集中,难以和动辄万亩的油菜花田媲美,但是其种类丰富,为自然的蜂群提供足够的食物还是绰绰有余———而这一切,又依赖于生态系统的作用。雾汽可以成为除降雨以外自给自足的水分补充———想想人类的蜂场,如果油菜田的供水枯竭,大概只能暴力抽水灌溉,或者弃之不顾,匆匆赶往下一片花海了。
望天树上生长的巢蕨用轮生的叶片将根部重重包围。Greenpeace
02版纳雨林的奇特物种
版纳的热带雨林拥有很多奇特的物种,比如兰花螳螂、巨拟叶螽、鼷鹿、桫椤、大王花……他们各自进化得如此奇特的原因,一方面是:雨林生态系统物种密集,只有“技能”出奇出众才能获得生存下去的空间(好难哦);另一方面则是,由于雨林生态系统又下含了多种多样不同的“子生态系统”,为了更好地匹配这些空间,生物们被迫武装自己,进化出了奇怪的外表。
以兰花螳螂为例,这种最早发现于马来西亚和印尼雨林中的神奇昆虫,在国内仅在西双版纳雨林有野生种群的发现。它的后两对肢节特化成扁平的扇形,未羽化时高高翘起的椭圆形腹部犹如兰花的唇瓣,加上若虫时期体色常呈旖丽的粉红色,确实和粉白色的兰花别无二致。
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野生的兰花螳螂个体从未在兰花花丛中被发现,它们大多栖息在黄姜花、栀子花或大叶植物上,网络上大量的兰花螳螂趴在兰花之上的图片,大概是爱好者一厢情愿的摆拍。一个猜想是,兰花螳螂可能只需要在形态上极致模仿花朵,若以白色绿色做衬,它艳丽的特点可能比融入花丛更容易欺骗并招徕授粉的飞虫。可是一旦兰花螳螂完成最后一次蜕皮长出翅膀,羽化为成虫,它艳丽的粉色便会迅速随着粪便排出体外,因为长直宽大的翅膀捋直它翘起的可爱腹部,变得不再像一朵兰花,飞行的灵巧取代了守株待兔,这种对兰花的色彩拟态也就失去了意义。
若虫时期的兰花螳螂体色艳丽,刚刚翘起的腹部拟态兰花的唇瓣。Greenpeace
奇特的动植物不仅是它们的外表,它们的行为习惯也都是顺应着栖息地的特点渐进演化而来的。
好比热带雨林的下层生长着很多大叶的竹芋、海芋和姜科植物,它们蜡质或绒毛质感的叶面易于疏水,可以避免雨季过多的降水沤烂了叶芽;但你会发现这些大型叶片上常常布满规整的圆形孔洞,像是用矿泉水瓶盖一个个扣下来的一般。这其实是某些叶甲虫(比如阿波罗叶甲)为了食用海芋的叶片,又为了防范海芋应激释放毒素而采取的计策:在开始进食之前,快速地在叶面咬出一个圆形,这样就阻断了叶脉向圆形中间的部分输送毒素,颇有些悟空用金箍棒画地为牢的智慧。
热带雨林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一物降一物又各司其职,它们精巧地适应和应对着自己那一隅的危机与机遇,不知自己也化身为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叶甲为阻止海芋释放毒素,将叶面咬成规律的圆形缺口。YanTu/Greenpeace
03寻“蜂”,不止一种
我们的这个摄制组叫做寻蜂小队,说起来任务是为了寻找野生的中华蜂,但在整个探索的过程中看到的远不止一种蜂。
“蜂”是对除蚁类之外的膜翅目昆虫的统称,这个家族中既包括肉食性凶猛的胡蜂、黄蜂,也包括植食性采蜜的大蜜蜂、小蜜蜂、东方蜜蜂,还有依靠各式各样寄主生存的寄生蜂———品种之繁复,习性之多样令人惊叹。
在此次寻蜂的过程中,我们有记录到两种小酸蜂。这是一种体型极小,以至于蜇针软弱到无法刺穿人类皮肤被人类唤做“无刺蜂”的小型蜜蜂,仅分布在热带地区。我们在一片野生的砂仁丛附近找到其中的一个巢穴,它们把巢建在石桥桥墩的缝隙中,只留出一个很小的黑色的蜡制入口;另一个巢筑在树上,留有三个非常端正的白色喇叭形蜡制开口。无刺蜂产蜜和产胶的效率都很高,它的蜜酸度高,口感酸甜,因而被称作“酸蜂”;但毕竟受体型限制,蜂蜜的总产量不高,远未到大范围商业应用的地步。
两种不同形态的无刺蜂的巢穴入口YanTu/Greenpeace
另外我还采集到一些蜂的标本。在景飘河的一座大桥上,我捡到一只中暑挂掉的“大蜜蜂”(ApisdorsataFabricius,),没错就是这么随便的名字,它的体型大概是普通蜜蜂(意大利蜜蜂)的1.5到2倍,除了体色偏黑黄色,外观上并无更多的差别,它也产蜜,我们在纪录片中常常看到的挂在岩壁上一排一排的大型蜂脾就是它们的家,大蜜蜂的性情较为凶猛(活着的时候)。
大蜜蜂的蜂脾常常筑在树枝或悬崖上,又被称为排蜂。ArdilesRante/Greenpeace
在老乡家窗框的不锈钢槽里,蜘蛛网混杂着一堆蚊虫干枯的尸体,如果你仔细扒拉扒拉,会找到这些像宝石一样闪着蓝光的小型青蜂,没错就是周杰伦演的青蜂侠的青蜂。它们身体坚硬带有金属色光泽,遇到危险时会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变成一个可爱的球型;虽说可爱,但它们其实是一种典型的寄生蜂,多以刺蛾的茧为寄主。
遇到危险会将身体蜷缩为球形的青蜂YanTu/Greenpeace
在补蚌雨林工作站标本陈列馆里,我们看到了更多的蜂的标本,有四肢和膜翅发着电镀般“五彩斑斓的黑”的巨型竹蜂,也有以寄生蜘蛛繁殖、蜇人疼痛程度排名第二的大型蛛蜂,以及没能在旱季的雨林见到实物、叫声极其魔性的整整一盒子的巨型拟叶螽斯……
花蚀向我展示补蚌雨林工作站收集到的大型蜂类标本。YanTu/Greenpeace
工作站的董老师说,这些都是在望天树保护区的实验样地采集的,很多昆虫都是撞在路灯下面捡到的———可见热带雨林的物种多样性有多丰富。
补蚌雨林工作站收藏了满满一盒的巨拟叶螽斯。YanTu/Greenpeace
04望天树雨林的神奇之处
望天树林是一个很值得讲讲的植物群系。
望天树是龙脑香科的一种高大乔木,通常能够长到40到60米,胸径超过一米以上,高耸入云。在林间行走的时候通常看不到它的叶子,因为它的树干在下五分之三的部分不长分枝,所有的叶片都长在树冠层,高高的不食人间烟火,甚至都不让人看一眼———这又和它的另一个特别“仙儿”的气质非常吻合:树冠羞避(CrownShyness)。
望天树的树冠羞避现象Greenpeace/YanTuXiaoShibai
望天树的生长特点很符合我们上面所说的,掌握一技之长,并适应所处空间。我们都知道热带雨林是植被物种密集,更新迭代迅速的生态系统,在这里,太阳辐射是极其重要的生存资源,为此有的植物选择攀附生长,有的选择寄生,有的选择“邪恶”的绞杀,都尽可能向上探头以获取能量;而望天树的策略就是简单地直切主题———长得更高!
这使得它们成为热带雨林的王者,独享每天的第一缕阳光。但是如果望天树林长的太密了怎么办,自己种群的内部岂不是也要相互竞争资源?
于是,望天树进化出了两种特性,其一就是树冠羞避。当雨林树冠空间变得拥挤时,相邻的望天树会“自觉”地控制树冠边缘的生长,互不遮挡,最终形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空隙带,像是互相礼让,犹如拼图一般。另一种特性是他们的种子都是非常标准的翅果,以东京龙脑香为例,他们巨大如核桃的种子上方,会长出两到三个弧线优美的“翅膀”,拿在手上像一枚毽子;当它终于成熟要从高达70米的高空掉落,几片翅膀就会螺旋旋转起来,帮助种子尽可能远地逃离母体另寻出路,避免和长辈们争夺阳光和土地。那摇摇晃晃从空中飘落的种子,就像哈利波特魁地奇球赛中的“金色飞贼”。
一枚东京龙脑香的巨大翅果YanTu/Greenpeace
除此之外,在我们乘塔吊上树梢观察的过程中,还目击到了多个黄猄蚁的巢、成群的榕小蜂、嬉戏的褐翅鸦鹃。在一棵望天树的分杈上,我们看到了一大丛附生的兰花,董老师说中间包含了睫毛兰、石豆兰、蝴蝶兰、榕兰等十几个品种,春天的时候十几种兰花齐刷刷争相开放,红的白的蓝的紫的,就像雨林里爆炸了一团烟火。
一棵望天树的枝桠上附生了十几种热带兰花Greenpeace
而在另一处星蕨丛生的枝桠,董老师曾在树高五六十米的高处发现了一只大型的树蛙,这意味着这只树蛙很可能这一辈子从蝌蚪到蜕变的全过程都是在高空的树冠完成的,简直不可思议。望天树长的是如此之高,以至于一棵望天树本身就成就了若干个生态系统,这让它成为了高级别热带雨林的标志性物种。
从景漂河上航拍的望天树塔吊观测台Greenpeace
作为一个非科班背景的“视觉系”博物爱好者,我天然地会被大自然的物种多样性所吸引,那些诡谲多变的颜色、线条与图形,是历经亿万年,不同的物种用性命的经验凝结下来的审美表达;发现它,然后去追问这些美学背后的故事历练,则意味着要走入生态系统多样性的语境。
生态系统是一个空间的概念,小到一个大象脚印形成的水洼、长满鸡枞的白蚁丘,大一点到70米高的望天树、一片长满苏铁的小河滩,再大到版纳这片北回归线上最北的热带雨林,他们是一个个承载物种多样性的容器,一旦这个容器被敲碎抹煞,里面那些神奇的物种,甚至可能未曾被文明记录,就付之一炬;而物种之间精巧的关联和互动,它们与周遭环境一起为更多生命(包括人类)提供的维系生存与发展的功能,也将随之弱化甚至消失——这恐怕是对人类好奇心的永久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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