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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人物》的新栏目,「家访」,我们会走进某个人的家,听TA讲述自己与居住空间的故事。人塑造了家,家影响着人,在这个空间里,有人与物的关系,也有精神的安稳栖息。
这一次我们造访的,是《人物》摄影师尹夕远的家。过去六年,尹夕远住在北京的胡同里,他把一个几乎是毛坯的平房逐渐填满,有书,有酒,有猫,有鱼,还有一小片雨林。房子是租来的,但已经成为他概念里的「家」,长期旅行或出差后,他会非常想念这个小房间,坐在扶手椅里倒一杯酒,才算结束「漂泊」。
文、图|尹夕远
编辑|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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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北京雍和宫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10年间一直在这附近生活。
家是一间平房,只有20多平,结构是LOFT,上下两层,勉强算有30平的空间。平房看上去老旧破败,内部却别有洞天,因为小,每一寸空间都珍贵。许多房子在租出去之前,挖空心思设计改造,最好纵向发展,我家的LOFT结构就是胡同百姓发挥智慧的结果,这个形式出现后被大量出租屋借鉴,现在在胡同里经常见到。
进门就是一片植物,老房子普遍挑高4米以上,一进门的空间纵向非常开阔,我在这里安置了两个架子,并把抽屉柜、推车、茶几等不同高度的家具组合起来,形成错落的平台。高处由蕨类植物占领,半吊在空中的霸王蕨,和将近3米高的金毛狗蕨在空中呼应,营造出雨林效果;中层交给藤蔓植物,粉茎喜林芋、毛过山龙和大量垂下的绿萝,在门口形成了天然屏风,避免室外可以直接看进室内;下层由大量不需要太多光照的秋海棠和竹芋类植物负责,利用它们丰富的色彩和叶型,为地面空间增添多样性。还有一些多肉,我把它们放在了离加湿器最远但离灯光最近的架子上,和其他的雨林植物不同,它们喜欢强烈的光照和干燥的土壤,也成了我家干湿分离的界线。
多肉植物的架子再往里,就是我的生活空间。两把扶手椅紧挨着植物们,中间穿插着茶几和酒架。我放了两张一样的长桌占满对面的墙,配合立式书架,形成了一面嵌入电脑的书墙,不让一点白墙露在外面。
多肉植物放在离灯光最近的地方,下面依次有十几种秋海棠,青苹果竹芋,绿天鹅绒海芋,大叶银斑葛等等,空中被帝王蕨和喜林芋占领。左右滑动查看
6年前,我骑着电动车跟中介来到这里,一眼就看中了这间房子,因为它的上下两层的格局和我从来没见过的整面朝南的大窗户。之前我也住在胡同里,房东的孩子到了上学年龄,而房子刚好是学区房,他们要搬回来,我只好搬走。胡同里的房子大多采光不好,因为不愿意外面人一踮脚就能看到家里,窗户都做得很小,只有像我现在这种处于胡同深处不临街的房子,才愿意把窗户做大,而我这一间,又刚好朝南。我毫不犹豫签字画押,交钱入住。
没有厨房和炉灶,这是租房时我就要求的,因为不会做饭。独居生活,出去吃饭并不感到困扰,况且我自诩「环保主义者」,总点外卖产生垃圾也有罪恶感。没有厕所,这也是我要求的。胡同平房本来都没有厕所,有些为了出租装修了厕所,但是居住面积就会减少。事实上08年奥运会后,大部分曾经的「茅房」都被整修一新,成为可以接待游客的公厕,每隔50-米就会有一个。我门口的厕所就和写字楼里的没什么区别,有免费的卫生纸,专门的残障单间,洗手有热水,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清洁工夫妇就住在旁边隔间,24小时清洁维护。
房子刚租下来时只有基本结构左右滑动查看
我花了一个月做入住前的准备,改造了上下水的位置,把洗手池挪到洗澡间里面;门口留出一个洗衣机位置,既减少占据生活空间,放置洗衣机后又增加了一个玄关置物的平台;贴墙纸;给上下两层和所有楼梯都铺上地毯。地毯是我认为最能迅速提升幸福感的物品,如果不想从他人身上寻求温暖、舒适、体贴、柔软,用一块地毯都可以解决,而且不必花太多钱。网络上能搜出各种花色和材质的二手货,有的很新几乎没用过,有的稍微有使用痕迹,预约个清洗,也就一两百块钱,对于它能提升的格调和幸福感来讲,绝对值得。
另一个能迅速提升幸福感的东西是软木板,我有一整面墙都是软木板铺装,照片、明信片、地图、海报,有意思有设计感的纸张都可以扎在上面,墙面会显得很丰富,软木板的颜色配合黄色灯光,也会让房间的氛围更温暖。
好看的卡片,话剧海报,重要日子的日历页以及自己拍的宝丽来照片,有意思的东西都会钉到软木板上。地毯和桌布专门选了相近的配色,让整体色调更统一。左右滑动查看
然后是购置电器。房子是毛坯——这也是我要求的,因为没有家电,我可以在定价基础上压下块钱,一年就可以节省,而元足够我在二手平台收齐洗衣机、冰箱和空调这三大件,所以能在这个房子住到第二年我就算赚了,搬走的时候还可以再把家电卖掉。
秉持循环利用的原则,我的大部分家具都是二手的,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茶几,来自胡同里随处可见的废品收购站,那里是我散步中途必经的打卡点,很多人拆迁或者改造房屋,会扔掉旧家具,其中很多宝藏。那时候我刚好在看一本书,叫《好的生活没那么贵》,讲如何「捡垃圾」来提升自己的生活,不只是废物利用,而是转换固有的思维方式,找到最可行的方法来改造生活。作者是乔小刀,只有初中学历,没碰过画笔却靠捡垃圾办起了画展;没学过软件,却因为各种怪点子成为小有名气的创意设计师;五音不全,却和自己的侄女组成了乐队。那时候我经常去鼓楼旁边的疆进酒酒吧看他们演出。借鉴他书里的方法,我用很低的价格把茶几收回家,清洗,打磨,加固,上光油,木器再一次焕发光彩,而经年累月磨圆的棱角,又透露着时光的痕迹,特别好看。
做摄影师后我收藏了很多画册,还有大量过期的视觉杂志,加上平时读的小说和工具书,家里有两面墙几乎被书架占满。在狭小的空间里,我的收纳原则,就是尽量纵向发展并且不按照类别分区,简单来说,能塞一点是一点。所以书架顶部会堆放酒瓶、药品和各种杂物,桌子下面会塞进塑料抽屉放衣服和毯子,迷你冰箱也是精挑细选的尺寸,刚好可以放到花架下面,但是只要勤劳一点,这些都不会乱,并且会提供另一种审美的功用,比如画册和酒瓶,它们同时也是装饰物,有时后窗的阳光透过玻璃瓶照进来,形成五颜六色的映射。
网络上很多文章讲家居收纳,甚至有人专门从事收纳整理的职业,但我觉得这并非一门学问,归根到底,不过是要避免一个「懒」字。我每年都会动一遍家里的格局,找到新物品最为舒适和便利的陈列方式,这个过程往往要耗费一周甚至更长的时间,但之后一年的时间,都可以享受这一周的劳动果实。
6年的时间,我几乎没扔过什么东西,家里有很多看似无用但被我好好保留下来的物品,比如各式各样的空酒瓶,旅行带回的砂石和种子,看话剧留下的宣传册小卡片,我甚至留有大学毕业后所有的电影票和火车票。身边有些朋友遵循「断舍离」的概念,坚持只拥有生活必需品,但我做不到。我愿意把喜欢的东西都放在表面可以看到的地方,地毯用花纹颜色多样的波西米亚风格,墙面更是不能让它们「裸奔」,各种画框和海报让家里已经几乎看不到白墙。我享受空间被一步步填满的感觉,那些物品被我带进家里,我也被它们所组成的这个叫「家」的地方温暖,某种程度讲,物品就是我,它们代表我的审美和我所向往的世界,我在其上倾注的时间和情感,正是建立起今日生活的砖瓦。
家里的摆设
1.扭蛋动物园系列2.墙壁上挂着艺术家朋友们的画3.越买越多的胸针4.喝完摆放在一起的酒瓶左右滑动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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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人不可以离开自然,这是我选择住在胡同里的原因之一。胡同里,自然确实要比楼盘小区更贴近人一些。每家每户几乎都会养点花草,随意的在窗台墙角摆几盆君子兰,用心的会设计个区域,讲究品种搭配,或者干脆支起架子,种上紫藤丝瓜葫芦之类。
与我家相隔十几米的一个院子门口,主人在自家墙根起一排花池,仙人掌、葡萄藤、辣椒和月季混搭两侧,中间嵌入一口玻璃鱼缸,水就接屋檐雨水,阳光晒得水色发绿,隐隐约约看到几尾红色鲫鱼曳尾其间,倒也活泼健康,等绿藻和泥土越积越深,索性栽几叶睡莲在鱼缸里,民间称「土法养鱼」,我每次路过,看到主人摘辣椒,小孩子们围着鱼缸猜里面到底有几条鱼,大妈们在葡萄架子下面嗑瓜子,对门是个常年不关的窗户,里面昼夜开着麻将馆,噼里啪啦的洗牌声和大妈嗑瓜子的节奏交响混杂,就觉得这「地气」升腾,无形之手塑造了胡同里的生活方式。
透过木门看到邻居养的植物
有植物也少不了动物,野猫、喜鹊这些老住户自不必说,还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为了方便,我一直骑电动车出行,在拥挤的北京享受不堵车的「特权」,每晚回家会把电动车用车罩罩住,挡雨又防尘。有一年夏天,我上午打开车罩,经常发现踏板上有些碎鸡骨头,已经干燥发白,没有一点肉星。我困惑不已,莫不是我占了谁家的车位,迷信的胡同老太太给我下蛊?隔三差五就有这么一小堆,像极了一个策划许久充满耐心又阴险明确的警告。正当我准备实施诸如安装无线摄像头等高科技手段死磕到底的时候,一场夜雨揭晓了答案。
那场雨之前,北京刮了一阵沙尘暴,到处都是尘土,清晨我照例掀开车罩,照例看到了碎鸡骨头,但这一次,旁边多了一排已经干掉的泥脚印,比猫的脚印略小,也是四爪——是黄鼠狼。它把我的电动车踏板当成了餐桌。旁边就是垃圾桶,车罩又成了完美掩护,翻找出人类吃剩的肉类后,它就近躲到了我的电动车上享用。
黄鼠狼是胡同里的常住居民,有些年轻人害怕它,有些老年人说它是黄大仙,别招惹,我的观感可能更实际一些:有黄鼠狼的地方就没有老鼠,至少这6年,我没见过半只老鼠,死的也没见过。一次深夜回家,拐进胡同的时候,我跟一只黄鼠狼对视了。它挺可爱的,眼睛大大的,圆耳朵,脸有点像松鼠。我们对视了足有一分钟,猜它就是给我留鸡骨头的那只,因为后来我往车上倒过猫粮,主要是突发奇想帮它改善改善伙食,它肯定是记我的好了。
另外一个老朋友,我至今没见过。电动车上有阵子总是落着一些木头碎屑,我往上看也没见谁家砍树,也没找到园林局施工,可就是每天都有。一天我跟好友夜聊,打电话到天亮,屋里实在憋闷,就站到外面树下抻抻筋骨,胡同还没有醒来,安静却被头顶上嗒嗒嗒的声音打破了,一只鸟,啄木鸟,我看不见它,藏在树叶后面,但是持续飘散下来的锯末暴露了它的身份。我坐在厕所门口的椅子上听了二十分钟,心想,不见面也挺好,我知道它在,因为刚才打电话,它也知道我在,但我们相安无事,各自活自己的部分,就像我和这胡同的邻里一样,互不打扰。
小猫「皮蛋」每天早晨都要扒在窗前数外面的喜鹊
我和邻里的联结,经常在公厕发生。有一天我蹲在里面的隔间,听着外面邻居大妈和一个带孙女的大爷交流菜价,小孙女在一旁跳绳,被另一个大妈夸赞手脚灵活,并叮嘱她「一定要多跳,跳绳对长高有帮助」。过了一会儿,旁边胡同一个嘴很碎的大爷加入进来,果然是他,每到这个时间,他总会散步到我们这里来,在这个公厕门口,高谈阔论一番,但今天他没有谈那些「国家大事」,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小孙女身上,小孙女腼腆,问什么都不答,却一直喊姥姥。我走出公厕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谈论幼儿园的收费问题了。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胡同里的大部分公厕门口会放着几把椅子,形态各异,都是居民家里不要了的,但还可以使用,即使在冬天,老邻居们也会裹上厚厚的棉袄坐在上面聊天,这里就变成联络和活动的集散地。哪个超市促销了,哪条路又要修,谁家嫁了女儿,谁家又丢了狗,胡同里的新闻在这里来了又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有时候清洁工大叔会帮我收快递,我会把家里不用的东西放到公厕门口,有需要的人自然会拿走。很难说清公厕到底有多少功能,但无疑是胡同里的重要角色。
公共厕所的门口,清洁工正坐在椅子上休息,天气好的时候椅子会被坐满,来晚的大爷只能从自己家搬椅子出来。
当然,我的生活并不是围绕着公共厕所展开的,胡同新闻跟我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紧密,关上门,20来平米的空间才算得上是我真正拥有的生活。自从6年前签了租房合同,房东再也没有来过,她住在城郊,看中我工作稳定又不结婚,可以长期租她的房子,每年我们会约定在折中的地方续签合同,房租一次涨个10%,我也都能接受,只要她不管我就好。现在这个房子完全按照我的心意布置,已经看不出原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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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来北京的时候,我也租住过五环外的天通苑,那时候刚毕业,很穷,跟朋友挤一个次卧,睡一张床,但这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快餐式」的环境带来的不确定感。早高峰的地铁站,工作人员会催促不要逗留;门口的小吃摊位每个月都在换,刚跟老板熟络起来,他就消失了;天桥上的小广告贴了一层又一层,有的甚至胶水还没干就被下一个盖住。好像所有的事物都是一次性的,撕破喉咙喊着「时间不等人」,可是人的感情、认知和经验又都在倚仗时间的积累。
胡同不一样。6年里,我建立了自己的「附近」。医院和三个大超市,都是走路可达,出胡同的路口一边是法院,一边是公安局,治安好得不得了。周围遍布着各种餐馆、咖啡厅和酒吧,在以缺少便利店著称的北京,我家附近就坐拥4个选择,凌晨4点不愁饿肚子。
每天尹夕远回到家一坐下,就被两只猫「占领」。
走远一点,往北是雍和宫,往东是东直门,往南是东四,往西是鼓楼,都在步行十分钟的距离,有时候夜里眼睛累了,站在院子里看月亮,可以闻到旁边簋街飘来小龙虾和烧烤的香味。我一边真切的感受着这种深夜不友好,一边想,北京大概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生活的地方了。
很多朋友问我,会不会觉得这里人太多了很吵,簋街吃饭以排队时间长著称,雍和宫的香客更是络绎不绝,狭窄的路口,交汇的地铁线,让这里一刻不得喘息。可曲曲折折的巷弄,深浅不一的走廊,以及与胡同外人群明显区隔开的老北京原住民,正成就了我的「大隐隐于市」。几年前我去拍摄一位住在三里屯的采访对象,记者问他你住在这里不会觉得嘈杂吗,他只回了一句话:「红尘在窗外。」我也深有同感,也许是职业的关系,我既融入胡同的生活环境,又保持一种观察的距离,这让我感到舒适。
从这里出发,我知道去大部分地方的时间,我知道哪天的哪个时候人流会多起来,我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可以看到西山的落日,我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裁缝把掉落的扣子缝上,6年里认识的大部分朋友都在骑车可达的距离,晚上随便走进一家附近的酒馆,总能遇到其中的某几个,当然,吧台里站着的老板也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会不定时地组织聚会,在某个餐馆或者某人的家里,大家一起做饭,一起弹吉他唱歌,一起讨论一个新闻。
跟一些店主也成了朋友。钱粮胡同有家苍蝇馆子,年刚来北京的时候我就在她家吃,一份盖饭8块钱,现在要23块了。餐馆名字叫「巧味儿」,因为老板娘名字里有个「巧」字。年后半年,胡同里开始大规模整治,政府要「恢复历史风貌」,巧姐家没了招牌,大门被改到房子后边,生意也就全靠老顾客照应。一如既往地,巧姐会在十分钟内把一盘用辣椒爆炒的肉末雪里蕻端上桌,再盛一碗米饭,开一瓶燕京。她的大儿子,10年前还没桌子高,踮着脚看我用手机打游戏,现在已经比我高,二儿子也上幼儿园了。巧姐说,最近准备回老家,生意难做,孩子学籍也在那边。我无法评论,只能说,「那我最近可得多来,赶明儿雪里蕻没得吃了。」
夜幕降临,朋友们在胡同里涮火锅,电线直接从窗口扯出来,放菜的的架子都是废品站5块钱收的,刷一下就能用,照明则是靠电动车。
项飙说,「附近的消失」是「时间征服空间的过程」,我想,某些部分来讲,我在尽力抓住我的附近,是胡同里的生活给了我机会,没有受限于时间。
我不喜欢大房子,不喜欢楼房,更从未想过买房,对我来说,一辈子租房是完全可以的,如果有买房的钱,我会去海边买一艘帆船,能越洋的那种。我是天津人,严格意义上讲,不算北漂,毕竟高铁只要半个小时就回老家了。但我也很少回去,这个胡同里的小房间才是我认知里的「家」。长期旅行或出差后,我会非常想念这个小房间,坐在我的扶手椅上倒一杯酒,才算结束「漂泊」。
现在,我在这条胡同住到第6年了,看着6年前只到我腰的孩子长得比我还高,看着门口的一棵树一点点越过房梁,枝丫伸进院子,看着门口便利店换了十几位收银员但是零度可乐永远在冰箱的第三层,也看着我的小屋一点点被填满,植物爬上二楼。一切都有迹可循,一切都在时间里留下过脚印,胡同生活带来一种持久性,变化的和不变的都产生回响。